遙祭落英杯盡淚,嫉仇三載志高懸。
孤心堪困形終滅,劍氣長鳴義撼天。
我變得不會寫字了。起了好幾個頭,寫到一半續不下去,覺得情緒不對那麼就沒有必要寫完了。
不能寫就讀吧。打開副刊,嘆一口氣,那些東西讀起來好無味,像是熬湯大骨的屑肉,碎靡的砸舌,散文散漫瑣碎;詩本平庸疲倦;所謂小說的篇章連故事都說不清楚,但是大家都說好。掛在標題下的那些名字,哪一個不是顯顯赫赫,文學兩字兒像是會發光,有翅膀會昇天似的,只能受人遠遠景仰,觸碰不到一點俗世的油煙與歡喜。
書寫不論什麼形式,詩歌也好韻文也好情切紮實最為要緊,否則堆砌的文藻不過纏生的棘草,扎人滿手不過圖一眼厭惡的關注,在讀者感官麻痺後為了追求另一波高潮,情慾寫真,孟浪刺激,宛如麻辣辣的鴛鴦鍋泡滿魚漿豆皮,熱騰騰的空虛。文學獎的殺戮中,真是一時多少人才,七彩技法天女散花般的炫麗,掀起了另一波浮華,撩人眼目。然而激情後,極端的遊戲冷卻除了紙屑彩片什麼都沒有留下。
試著改變自己,試著擺脫日記體,敘述時避免我我我的停不下來;試著從生活的規律搾取出興味,然而題材隨著心境的困厄依然在苦苦苦上糾纏不清,回到根本的貪不滿,慾不足。人事自古時異情同,人生七哀,無一不是煩惱,隨著流光移轉,一苦換一苦,苦到盡頭也不是超然而是頹然,灰得樸實,澄平。
想做很多事一件都沒做成。想要好好背單字以駕馭英文小說,翻開單字本背了兩小時的暈眩,只恨自己沒裝個通電的腦袋。想要學好算術,卻像放開一群麻雀,四散亂飛,到頭來一隻都沒抓回。想要讀經典,偏偏生個小病心事如水,諸事不宜。想要填首詞寫個小詩,卻又不想再看到那些哀淒淒的關鍵字,不想因此勾起暗夜的魑魅魍魎......在這些猶豫不定間一天就過了。
那麼我寫字給自己吧,有沒有人看都無所謂。終究又寫了日記體,假如那些煞是正經的木板文章是大骨碎肉,那麼這些零散的日記文就是吃累的咖哩調味包,苦水牢騷混雜在一起燉煮成消耗篇幅的酸澀,營養不良。最後值得一提的是調理包的吃法,這種人造的速食吃得半飽不飽正好,留空間給想像,留希望給未來,說不定下餐就會吃到好東西了。總之墊胃的東西五分就好,留下的五分是無謂的堅持,是所謂的頑固。
事情在軌道上運行時往往都被視為理所當然,只待出毛病了才驚覺它的重量。當筆記型電腦好好時只覺得打開電源像是日昇日落般自然,偶爾的小問題不過是少見的大雁,飛走了就好,直到一天心血來潮更新iTune後突然像是感染致命病毒似的急轉直下,瞬時變得天地無光,血窮碧落。
剛開始的徵兆是一睡不起,掉入休眠後不管如何又哄又罵通通充耳不聞,石崩不驚,重開機幾次都無用,系統反倒變得老牛拖破車似的喘了又喘,讀取燈猛閃,閃不出個名堂,只知有什麼東西正激烈地運轉,整個螢幕如同恍神的菜鳥,三四個命令齊下還傻楞子的忒在那裏,不知心裡滾什麼主意。實在是忍無可忍,只好使出某家廠牌的一鍵神功企圖恢復某個正常組態,然而效果卻像是豺狼虎藥,一劑打下去連窗戶都不見了,畫面黑漆漆的,游標一眨一眨很無辜。沒辦法,不得不使出壓箱絕技之一鍵還原,適時四周彷彿放出了聖母哀歌,緩慢而莊嚴地,歸塵為寂;回到了混沌初開,無光無影。
本以為這也沒什麼大不了,以為自己早已漠然於人事的來來去去,猶如花開花落,任它隨它。然而這短短的七天卻讓我對『由奢入儉難』有了新解。首先是發現不知該如何書寫了,自從依賴於電腦後就越來越少動筆寫作,一旦不能喀喀喀敲響鍵盤就無法順利地輸出文字、段落,所以幾天下來好像吞下了成噸的字符脹得難受,總有個句子頂在某處無法展開,哽在意識的聯結處把思緒捋得筋暴氣短。
漸漸地除了實務上的不便外更感到精神上的空缺,每日都要檢點一遍的東西:手錶,錢包,手機,書包,水壺,電腦......電腦?到了電腦就沒有回應,停頓了某格失落。仔細想想人終其一生都在清點自己擁有的東西。幼孩時期是書包,鉛筆盒,課本,每天都很珍重地把鉛筆排進鉛筆盒;鄭重其事地整理書包,宛如儀式般的肅穆。換書包是大事,是童年時代少有的動盪,在文具店挑選時總是想了又想,考慮再三,好比從前改朝換代新制大成時的謹慎。隨著年歲增長,書本開始亂丟,鉛筆盒變得可有可無,一切有形物好像都變輕了,關心事務號稱從物質面轉到精神面,愛情變成至高無上的信仰,下課後的溫馨接送,睡前的一通電話,無一不是身口意齊心的虔誠,所有東西皆拋諸腦後,眼中只剩下情人,篤信著一生一世,一以及唯一。然而好景不常,神話破滅,心灰意冷後環視自己紊亂的房間,回顧幾年本應上進的大學生涯,悔過後又回到清點課本、原子筆和書包,以及諸多先進的電子產品的生活。那些多出的物件是與希望僅存的連線,即便知道沒有人會打電話給你仍執著地開機;日日勤勞地檢查電子信箱。突然覺得『守株待兔』這句成語形容的不是愚蠢,而是同情和憐憫。
除了原班人馬外,與從前不同的是一串鑰匙和一張信用卡。一串住所的鑰匙,打開的是自己的人生,開啟的是替自己負責的態度,更年輕時鑰匙蘊含著親情的溫暖,回家是天經地義的事;與家人任性更是當然的天賦人權,白雲綠樹般的自然。直到離家了,遠去異鄉求學,打開鐵門時只剩下孤燈和自身的長影,才深刻地瞭解所謂的人倫和鄉土情懷。隻身在他國闖蕩,一個新的英文名字就是一個人的全部,過去種種全部歸零,此時簽名已非兒戲,代表著自身的信用,以及唯一的自我認同,世事變得慎重,常常被煞有其事的正式文件提醒自己是一個獨立人在社會行走,不再是誰的子女,成長已不足以形容如此轉變,一轉身褪去的是人世飛移。
沒有電腦的日子在UPS快遞的雪中送炭中淡然落幕。打開紙盒時心中竟升起了感恩,原來人是對世俗這般渴望;對於平凡如此執念。黎明即起,灑掃庭廚,要內外整潔;既昏便息,關鎖門戶,必清自檢點。日復一日規律原是恬和;別出心裁的慾望歸結起來多是自身的不清安。人一生無法擁有太多東西,兩隻手一對眼睛能顧及的範圍太有限,僅能為所能為,而所能為不過是愛惜而已。於是每日早晚都需固執地將手邊物一一點過,如此才能踏實而心安。
秉一支微燭走進殘夢
去尋那情痴靈祟。
年輕時摸不出
真假的冰涼。
年少的愛情請留步,探手
照亮一張楚楚可憐的小臉
你輕輕嘆息,掩面
幽悄褪入哀冥的花塚,
不及署名的舊情書
只好線裝成未了的新愁。
是誰的紅袈裟
零累一世青淚,
是誰的筆
弄痛了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