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S君,謝謝你昨日接起我的來電;忍耐了我的叨擾。我又住院了,就某種意義而言。截至目前為止,大手術三次,其中各種緊急狀況:不計其數。陌生的天花板、慘白的日光燈、潔淨的讓人懷念混亂的空洞病房、房間裡唯一吵鬧的東西是電視,空氣中光用聞的就有一股可憎氣味:混雜著死亡和疾病的味道。謝謝你來看我,S君,你帶來了一束名為喜悅的花,沾染在你身上是人世間的味道、生命的芬芳。
二月的頭,第一次住入加護病房。發生了什麼事?一陣亮光後,我只感覺到頭暈目眩,再度有知覺的時候已經被一堆穿綠衣服的人團團圍住了,「四號手術刀。」,接著灰色的大猴子沒有問我五十四的下面是多少就把我敲昏了,然後記憶便離我而去,人生中我失去了整整十五個鐘頭。醒來後,陌生的天花板、冰冷的日光燈,身旁的人像一支支的大棉花棒,而我,似乎也是其中的一支。
五月的頭,第二次住進那不詳的房間。又發生了什麼事?親愛的黛西在眾目睽睽下,用一支冰冷的錐子刺進我的心,當下只有茫然和麻木,還有數不完的疑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偶咿偶咿......救護車呼嘯而至,再度把我送進了一個房間,外面有一盞小紅燈,點亮了。我的生命中又失去了第二個十五個小時,像投入鏡湖的斧頭消失無蹤。再次醒來,只見另一個陌生的天花板,另一間陌生的房間,這次沒有巨大的棉花棒了。
「醫生,他還好嗎?」
「還好還好,手術已經成功了,暫時沒有問題了。可是......」
「可是什麼?」
「這次他的心受損了,我們關閉了一些功能,活著不是問題,可是......想要恢復成從前那樣子,恐怕只有器官移植才能完全修復他。」
出院後我回到了家,成日盯著電話機,等待那通電話,等待,以及絕望的等待。
七月的頭,我又進了加護病房。這次又為什麼?眼看他日漸消沉,恍若遊魂,我們去見了醫生。醫生,有沒有什麼辦法治癒他?現在沒有,我想那時候已經講得很清楚了......這些我們都瞭解,但是這等下去不是辦法。醫生轉過身去,撥開百葉窗嚴肅地望著窗外,不發一語。有的,還有一個辦法,醫生背對著我們說。再切除一些東西......說不定可以......那就這麼辦!等一下,聽著,我沒有辦法保證會變好,醫生依舊沒有回頭。而且你們一定要了解到:醫生永遠可以把病人弄得更糟。五分鐘後,我又被推進了那間有小紅燈的房間裡。
我的人生現在已經有四十五個小時空白了,完完全全的空白,沒有任何記憶,沒有任何身體活動的痕跡。陌生的天花板啊,白色的,沒有表情的,冷漠的。這次房間裡沒有電視機;倒是小聲地放著巴哈的<平均律>,我覺得體內更空了,這次好像失去了名為情感的東西,除了這個支架外,我已經被挖得空空的了,被切除太多太多東西了,S君你說:文明除了增加不幸外似乎沒有什麼別的了;而人類終究會被自己所製造的不幸給壓垮。是啊,醫療技術亦同:除了以不幸去治療另一個不幸外好像也沒有什麼別的辦法了。把那束花插在瓶子裡吧,放在床邊的這個小几子上,我想要時時刻刻聞到她的芬芳。已經有太多的不幸了,而這朵小花,某一首小詩似乎是唯一可以暫時忘掉這些巨大不幸的藥,幸福是不是只是不幸的幻影?悲劇的前奏曲?
* * *
附帶一提的:請不要真的問我住進哪家醫院了,沒有這回事的,就生理而言我還好好的。
- Jul 30 Mon 2007 08:43
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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