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像是有人趁我睡覺的時候偷偷搬走冰箱般的那樣可怕。一覺醒來,一切都好好的:門也好好的;窗也好好的;電視機也好好的,獨獨冰箱就是硬是不見了,那不只是一種恐慌,還有一種深層的恐懼,一種被無故剝奪的恐懼。
  我是喜歡固定模式的人,去固定的餐廳吃飯;去固定的書店買書;每天走一樣的路去上學,不是不願去嘗試新的可能性,而是每日固定的行程會讓人產生一種安定的舒適感。例如每天都固定要經過某戶人家,那戶人家的門上貼著孩子寫的春聯:「天增歲月人增壽 春滿乾坤福滿門」,門的那一勾兒特別彎出來,像是偷偷地伸出腳來要絆人的孩子。只要看著那毫無惡意的一劃兒就能神奇地讓心安定下來,一邊走著一邊覺得:今天必然也會順心如過往的每個日子一樣安詳。
  於是消失這檔事情就像是飛機失去了導航點般的糟糕,固定的航徑上突然少了一個參考點,那麼飛機便被迫要飛往未知的路線;面對無知的里程,這對我來說是萬分恐懼的事情,我不敢想像哪一天早上沒能看到那對熟悉的春聯,這一定會讓我驚慌失措,彷彿自己弄丟了什了似的。可惜生命的本質就是變化,不停的變化著,因此之前那段安詳的時光算是颱風眼中風平浪靜的波段,等到發現自己陷身在狂風暴雨中的時候,才意識到能夠維持固定模式的可貴。
  假如我知道從某一刻起將會失去安穩而規律的生活時,那麼我願意用一切去換回那安詳那安穩。可惜學長說過了:「想用一切去換東西的人實在太自大。生命是高高在上的法老,對祂來說你的『一切』只不過是祂屁股下金座椅中的一粒金子碎屑而已。祂只會抖抖腳;挖挖鼻孔,噴兩口煙在你臉上;叫你下次再拿更大的『一切』來填滿祂慾求不滿的野心。」學長,你是不是因為看透了自己之於世界的關係才能如此瀟灑呢?而我,始終只能小心翼翼地用手圈住暫時所能擁有的小小的生活,而在秦始皇--或是你說的生命--所求無度的貪婪下,逐一地失去。

  那個晚上我去找了姊姊,沒辦法我實在太慌張了。
  這樣的說法有點奇怪,遇上這種事情去找姊姊有什麼不對?假如她不是瀅靈姊的話的確沒有什麼不對,這就好像拿茶壺裝西瓜汁,雖然說得通卻覺得哪裡怪彆扭的。小學的時候都是她拉著我的手回家,而且總是耳提面命:「要好好的抓住姊姊的手喔。」於是我當然按照她的指示去做,緊緊地抓著。慢慢大了後,帶了鑰匙開始自己回家做小霸王,畢竟在老師家沒那麼自在,不能亂翻冰箱,不能翹著腿喝可樂,也不能拿出與同學分享的,呃,漫畫之類的東西光明正大的攤在桌上看。尤其是初中以後,每個人都拿「青春期」當作冒險的好藉口,自以為不害臊地看著,呃,也是和同學分享的,呃,錄影帶之類的東西,那個時候還沒有VCD、DVD,薄薄的一片塞到課本裡不仔細找還真不容易被搜出來。揣著大卷大卷錄影帶的書包鼓鼓的,連走在路上也會臉紅,彷彿別人的眼神都是愛克斯光似的可以透視,說穿了其實是自己心裡有鬼,以及洩了底的臉上僵硬掉的笑容。過了好多年後才瞭解,那種介於羞愧和刺激邊界上的興奮其實遠遠勝過錄影帶的內容,不過那時候哪知道這些,心裡只盤算著:離老媽下班前只剩下四十分鐘了......
  一方面也是課業忙,所以去姊姊家的時間就少了,只剩下每週一次去畫室上上課,平常便很少去了。不過我跟姊姊還是很要好,只要每次去上課,快到午飯的時間她總是笑盈盈的端點心或是水果過來給老師的學生們享用,一方面也過來看看我畫得如何。不管哪天畫得是好是壞姊姊都會先讚美一番,我甚至一度覺得自己必定是老師(收過)最好的學生,直到後來某天學長看到掛在牆上的作品:
  「那麼爛的畫是誰搞的?你不是也會畫嘛,為什麼不換一張?」
  那時聽了實在吞不下這口氣,我說:「還可以吧?哪裡不對嗎?」
  「簡單地說,整體色調不對。」學長皺著眉頭說「質感不對、不夠寫真都還罪不該死,把這把大菊花搞得像是葬禮上愁眉苦臉的調調;跟旁邊的這籃大吉大利的柿子明顯合不來,光是這點就己經罪無可赦。誰這麼低能,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真夠爛!」
  好吧,算你狠,雖然學長說的句句實言,但是這麼尖銳聽在耳裡還真受不了,不過從那刻起我知道姊姊每次對我的稱讚某種程度上贊助性質居多吧,因為她瞭解:許多時候不一定要給予別人苦口的真言,有時候人需要被鼓舞更勝被指導,這時候學長便會說:「沒有批評哪有進步?」所以他的同學都避之唯恐不及,因為每當別人對他說:「請多多指教」時,他都很忠實而誠懇的認真執行,孰不知現今這個偽善的社會裡這反而是「請您高抬貴手」的意思。噯,這就是學長可愛的地方;同時也是姊姊善體人意貼心的一面。
  每次姊姊端東西過來的時候也差不多是要休息的時候了,這時候我都能夠擁有與她說話的特權,這讓其他同學都很羨慕,私底下常與我提起說:「喂,為什麼瀅靈姊都只跟你說話?」我都得意的回答:「她喜歡我啊。」通常這時候就會惹來其他人此起彼落的撻伐:「怎麼可能,你簡直是癩蛤蟆想喫天鵝屁!」「去,不去瞧瞧鏡子裡什麼豬八戒德性......」「就憑你?我才不信瀅靈姊品味這麼差!」而好玩的是,有時候姊姊聽到了也就只是笑笑,不置可否。或許不管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女孩子真的比男孩子早熟,當一群不知害臊的孩子們打鬧成一團的時候,有時候我真好奇在姊姊的眼中呈現的什麼樣的景象?是好玩呢,還是,嗯,幼稚呢?我不知道了,我只知道的是:從某一天起我不再成天在姊姊家逗留了;而姊姊也不再跟弟弟手牽手回家了。
  
  姊姊靜靜地聽完我說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學長的事情後,不慌不忙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我坐直了身軀,只看見姊姊長長的睫毛像扇子般的微微掩著,嘴唇輕輕抿著,很優雅的喝著大吉嶺,在舒緩的節奏裡她似乎正在尋找適當的話語。
  「他應該不是會冒然行動的人。而且實驗室都有固定的meeting,他又是核心的成員沒有不出現的道理。」
  「我有試著去找他實驗室的人,他們也都說沒注意到他幾時出去了?而且他們都不記得今天學長有什麼特別的動作,最離譜的是,很多人連學長今天有沒有進來都不知道哩。」
  「我想他應該不是不見了,只是不知道去哪裡了。」瀅靈姊說完又靜靜地喝了口茶,漂亮的睫毛同時輕輕地搧了搧。
  其實當下我只驚恐地以為學長不見了也是滿奇怪的,學長無故去了哪一個晚上也是大有可能,也可能只是下樓買瓶啤酒的時候剛好遇到誰講了半天的話?或許是,或許是碰到了預期外的事情也說不定,總之那天晚上我的心中竟然沒有第二種想法,一種強烈的感覺:直覺得學長一定是不見了。但是聽了姊姊的說法後,好像給了我某種靈感,對啊,學長應該不是不見了,只是不知道去了哪裡,這兩者差很多,相較於前者後者表明了一種存在性,只要存在於這世界上的某個地方就還沒有消失,只是看不見而已,這中間有著哲學性的差別。聽了姊姊的說法後我安心許多,想著明天再找找看好了,應該不會跑太遠吧?畢竟自從他對我說了一席話之後好像出現了某種徵兆,某種暗示,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了,而我絕不想在面對驚滔駭浪的同時失去與學長和姊姊的聯繫,對我來說他們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種規律性,一種安穩的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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