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昏黃的桌燈前,隨手塗著腦袋裡的飛亂思緒。思緒像是網路中的連接四處跳躍竄通,常常銜接的叫人摸不清順序,快得有如白駒過隙,突然那匹白傢伙闖入了森嚴的禁地,跨斷了拉起的黑黃封鎖線,乍破的記憶團塊四碎紛飛,掉出了多少陳年舊事。我突然想起她以前曾經提起我寫的那些情書,那時候只覺得可愛,現在,則覺得滄桑。
仔細想想,現在要寫出一封溫儒敦雅的小情書應該不是一件太難的事情,活過了一些沉痛,度過了幾夜難眠,初嘗一些關於生命的清樽後,只要讀過一些書,背上幾首唐詩宋詞,一封溫柔的小信不只蘊藏著如慕的渴盼,──一如最親愛的張說的──還涵著對世界的痛惜。我想已經很難回到最初的天真和懇切了,那些她看不上眼的童言稚語已經不再。她曾笑道,那種書信假如放在回憶錄或是自傳裡挺好笑的,殊不知那正是最真摯最純真最原始的愛了。難怪畢卡索說:當一個孩子原來是這樣的困難。
我想現在寫的東西只要稍加潤飾要擺在回憶錄或是自傳裡應該很稱頭了,至少不會被誤解成國小的作文練習。但是我懷念以前的那種不著邊際的傻言傻語,可愛,近乎愚蠢。我突然覺得有些在過去曾經被認為平凡的東西,現在怎麼看來都是無比的可貴。
例如說講電話吧。我現在的室友跟我年紀相仿,但他在兩年前便結了婚,每天回來的首要之事便是撥通電話親暱的喚一聲:sweet…….講上個把鐘頭是家常便飯,內容不外乎今天聽了什麼演講,跟朋友討論了什麼,見了什麼教授,改了什麼論文之類的日常話題(我沒有偷聽,實在是他講得旁若無人,我都已經用內耳式耳機了還是躲不開他的熱切),我一邊在紙上塗著小日記一邊聽得羨慕,講電話實在是在平凡也不過的事了,但在隻身的異鄉生活裡,電話意味著連線,意味著中文,意味著我熟悉又喜愛的世界。而如今這些都離我好遠了。
例如說回家吧。回家真是在通俗不過的事情了,拉開鐵門,門的後面就是安全與溫暖,可以卸下一天的全副武裝,可以脫下一身在外奔波的獸皮,可以變得脆弱變得多愁善感,可以恣意大笑大哭,通通沒問題,因為這裡是家,不需要有太多的顧忌。家裡有家人,無需討好他們無需裝模作樣,他們不會背棄你,不會在莫名的地方傷害你,回到家,就可以把一切擋在門外。但我現在已經離家十萬里了,沒有十萬也有五萬吧,總之需要拿著世界地圖一手指著這裡一隻手指著那裡才能了解究竟離了多遠。
其實我很早就離家了,遠早於獨居風城之前。很久以前我知道我擁有開啟某扇門的鑰匙,但是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裡。我可以填上通訊住址,沒問題,到現在那什麼路什麼巷幾號幾樓都能倒背如流,但那不過是一棟被允許進入的房屋,那不是我的家。曾經以為我找到了我的家,然而接著發現一切都是錯覺,是光線意外的偏折,是個不小心的錯誤,大夢醒來我還是孑然一身,在汪洋中尋找著陸地,像荷蘭的船長尋尋覓覓一處可停靠的港口。
還是談談書信吧。從某天以後我就很少寫親筆信了,一方面是我實在喜歡電腦的寫作模式,可以跳躍式地書寫,不用像寫在紙上般的必須順序了然,一段一段的寫來,在電腦上可以想到結論寫結論,想到開頭打開頭,想到哪裡就從哪裡開始另起爐灶,必要的時候還能乾坤那大挪移,接來斷去很適合我(亂七八糟)的思考模式。另一方面,我不想再隨便動筆了。當然不是因為惜字如金,拜託,隼君是什麼東西值得了幾塊錢?只是一想那些上古的小情書就不免有種惆悵,而且那些小東西已經完全脫離我的掌控了。
假如是存在電腦中的信件,只消打個勾按個鍵便能輕易地毀屍滅跡,通通不留痕。假如是我手上的東西也能簡單的處置,焚書坑儒都好,舉手之勞而已。但是那些小情書已經成為永遠的遺憾,就算她們也已經化成灰或是跟香蕉皮雞骨頭埋在一塊兒,我也永遠無法抹滅我曾經寫過那些可愛動人的小情書,甚至在某些天涼如水的靜夜時分,曾在那些書信上屬名的鬼魂仍會悠悠地回到我的面前,我看著他無辜的雙眼和驚訝的表情,我明瞭他仍困在那不解又不醒的惡夢裡,一次又一次的死去。
於是我現在也很珍惜別人寫給我的親筆信,那一筆一劃間盡是關心,盡是關愛。我把好幾封不同人寫給我的信放在書包裡,好同我走遍天涯海角,就算走到世界的盡頭只要展開那幾封小小的書函,我好像又回到了故鄉,便能憶起那些熟悉的面孔、聲音,一如暫時回到了那未受傷害的世界,有著希望和美好。
摯友A君給我的臨別贈言裡提到:「寂寞的時候就多寫文章吧。」於是我現在總是寫著長長的文章,有機會的話就寫著長長的書信;不能的話,就交換個隻字片語也聊勝於無。我的書桌前有面很大的鏡子,事情作一個段落後抬起頭來便能把隼君看得很清楚,桌前的小黃燈光很溫暖,從旁邊看來很有一分安閒的調子。
現在房間裡很安靜,是星期三的午後三點三十五分,室友剛才進來又出去,我一個人獨自在旅館裡沉默了,低下頭,繼續敲著這封<小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