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太多的道別,我靜靜地走了。進去機場海關的時候,回首的斜影中參進了一絲老父老母最後的關切,而我卻沒有回頭。本來答應再給親愛的蘇菲最後一通電話,後來想想為了避免過多的感傷,傳了簡單的簡訊就關機了。
我跟世界的連結完全切斷了。
候機室裡開始充斥著異國的語言,我嘗試著說出聲音來想要確定中文與我之間必然的關連,然而卻引起對面的老太太抬起頭來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眼角的餘光瞄到一只公用電話,很有起身前去掛個電話的衝動,最後還是忍住了,那簡直是毫無意義的,無聊的十個數字,已經不具任何可能的十個數字,我不懂為什麼還想起她。我恨自己的愚蠢。另外,我身上也已經沒有零錢了。
到洛杉磯是長程的十一個小時飛行。狹小的座位上轉也不是,捲也不是;翹腳會卡在鐵框間,而伸腿則會踢到鐵板,我像尾烤不熟的小捲在可惡的「精英艙」中不安地翻騰。敖住了折騰,落地後拖著沉重的家當在機場中蹣跚而行,這是一趟艱辛的重量訓練。好容易挨到了轉機室我攤在椅子上佔據了一整排座椅,勉力睜著睏倦的眼皮擠出筆記型電腦試圖再與世界接上線,找到了無線網路接點卻跳出了T-mobile首頁,想用嗎?請付費。我忘記自己已經進入了萬惡的資本主義大本營。
周圍的女人身材都很可觀,除了幾個妖嬈的高中生扭著異常纖細的腰支挑逗著她們粗壯的白種男朋友,其他各色皮膚的人皆疲倦得等待著不可靠的白色大鳥,等著牠把他們載往天涯海角。我疲倦地望著這一切,有點領悟關於操著洋腔洋調的老歪竟可以跟東方俏麗一拍即合的道理,各取所需,似乎真有這麼一回事,我恨這種現實,也不得不屈服於這個現實,真該死!心中正要冒上一股怒氣;卻被眼前的歡愉澆了一頭冷水,我認清事實,並選擇哀傷。事實上也不存在第二種選擇。
幾番輾轉我終於到了目的地,站在機場大廳裡,眼前已經沒有任何方塊字了,歡迎來到他鄉異國,歡迎光臨。下飛機的時候坐前排的幾個小女生似乎沒有看過東方臉孔,詭異得呼朋引伴好一起觀賞來自東方的奇獸珍禽;對比於台北捷運上跋扈的歪國妞,台灣人害羞得可愛,只敢趁隙偷偷窺看著金髮歪妹,她們還露出鄙夷的眼神厭惡身材瘦小、臉方眼直的東方宅男。
曾經聽說有一則新聞報導,台北地區有七成的女孩子想要嫁給歪國人,不知為何我覺得很心酸,這無關種族,無關情調,無關曲直;這牽涉到階級,關係到美醜,取決於優勝劣敗,可恥的達爾文主義。我痛恨這種邏輯不通的歪理,並且知道私底下眾人稱之為:感情沒有對錯;真愛無罪,這種發爛的辯詞鄙俗到像是重複使用的保險套令人作嘔。如今我隻身站在異國的中央,更感受到這股莫名又無形的階級意識,然而寄人籬下、拿人手短,我又有什麼立場呢。無奈之餘只能操著生硬的洋調招呼計程車,請他在日落前帶我離開這陌生的大廳。
飛機尚未降落前看到整片整片宛如模擬城市般的火柴盒在廣大的土地上展開,銀色的小車小得像枚鎳幣,在方整的棋盤中滾動。司機先生客氣的問我去何方後就沉默了,他在黃昏的長影中疾馳,像是要逃離什麼般的滑入所謂的西方文明裡。放眼望去隨隨便便就是要人命的六線道,寬得不像話,人口稀疏的叫人害怕,諾大的城市裡感覺有生氣卻難得見到人煙,我不喜歡這種疏離。
地址很不好找,好在最後聯絡上學長,約定在學校的體育館停車場等他。司機先生唐突的同我說,今天剛好有舉行足球賽;是這樣啊,我回應得有點無措。沉默了。出門前老娘老是叫我塞這個帶那個,我都頂一句:拜託我又不是去落後蠻荒。可笑的是當我站在西方強權的土地上感受到的卻是前所未有的荒涼,缺乏人性拘僅的溫度,我開始懷念孔老夫子的溫文儒雅,老莊的嫻靜安恬,在這看似民主的國度裡,過剩的個人主義以及快樂至上的粗暴自由叫我吃不消。頭暈了,扶著電燈桿,看著遠方的夕陽只剩下一半紅紅的炎,在日落之前我來到了蠻荒。